■樊春宽
“能存千年货,必是有福人”,祖母常念叨这句话,她说不厌,我也听不厌。凡事须懂得珍惜,惜缘福、惜弱小、惜朋友、惜当下……这是她信奉的人生道理中的一条,也是我渐长渐明的一个理。
祖母虽说没有留过千年之货,但确实留给我们一个她用了半生的储盐罐,这个储盐罐也伴随我稚涩不更事的童年和青葱懵懂的少年,还有十年寒窗。
从我记事起,我便记得家里有一个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瓷罐。它大体呈扁圆形,直径约20厘米。上大下小,中间鼓起。上半部分覆盖着亮黑的釉,黑里泛着铁红色的金属光泽。下半部分则是带着黑砂斑点的土黄色——像未成玉的金华粗腊石的颜色。它有4个耳,罐壁上写着8个古朴大方、半楷半隶简化字“节约光荣,浪弗(费)可耻”。
原先我分不清它是陶还是瓷。我问过父亲,父亲也说不清楚。问它的年龄,父亲说大概是上世纪60年代买的,或者是生产队解散时分到的,他也说不清。
它仿佛是从混沌中来,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来了一样。祖母给我讲过女娲补天和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那制作罐子的材质,说不定是女娲补天时期的元素。
其实它的经历可丰富着呢!祖母曾用它盛过猪油、菜油,还盛过从卤肉贩那里买的锅底油,印象里还有自制的酱豆,祖母还用它制作过臭豆腐……这些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时代,都是极下饭的食物。我小时候觉得油都很香,尤其是猪油和香油,祖母炒菜放的猪油并不多,可是已然能香满整个胃,多下点面食或馒头,吃过后顿感肠胃丰富起来,仿佛生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
当然,祖母大部分时间用它来盛盐,小学时都是颗粒很大的粗盐,有冰糖块那么粗,偶尔还能品到黄土和砂粒。祖母还顺便用它腌过咸菜——所谓腌咸菜,无非就是祖母在春末夏初将自家种的蒜苔和秋季霜打的辣椒放在盐罐里腌一下,那可是纯粹的自然味。前几日,我将岳父种的半红半青的辣椒涂上点色拉油,撒点盐就着凉馒头便朵颐起来,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女儿不解——说“爸爸像是野人!”她哪里知道,我正品着的土制辣椒里有我的童年,有与祖母在一起的温暖日子。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用它制作过不可思议的醋蛋。据说,醋蛋有降血压的功效。功效不得而知,但确实让我感受到了醋的神奇,它居然可以让蛋壳变软。祖母高小毕业,的的确确算是那个时代的文化人,可她也无法解释这个奥秘。
但我最近确信它应是瓷的了,如果是陶的,经历那么多盐浸水渍,应该也腐蚀得差不多了吧。
后来我读书读到“君子不器,大道无方”,说的是君子应心怀天下,不应像器具那样,限制于某种特定的技能或职业。而大道无方,是说君子没有固定的方向,可以根据情况灵活运用,可以遇圆则圆,遇方则方,所谓“君子豹变”。以为妙极。
祖母还经常和我说“宰相肚里撑舟船”,奈何我一直愚钝迟鲁,常感辜负祖母教育和心念所期。祖母的储盐罐又如弥勒一样,大肚能容,容得下传统千年,容得下无价亲情,容得下厚德载物。它告诉我“多就是少,少就是多”,节俭就是另一种丰收。
前年,地方上有个收古玩的,说愿意出100元收这个罐子,问父母卖不卖。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们的传家宝,多少钱也不卖!”
在我看来,它是有生命的,会说话的,有纪元的、有内涵的君子之器,价值连城,无价。祖母叫陈洪慈。瓷者,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