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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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亮姥爷的青春

■支奕

我家墙上挂着一只旧水壶,壶身墨绿色的油漆磨掉很多,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铝。我格外珍视这只水壶,它和1949年解放舟山的一场战争有关。

那是我姥爷留下来的水壶。离开部队后,姥爷就用它来灌酒,直到他自己像一缕水蒸气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想姥爷的时候,我摸摸水壶,就能感知到他的存在。那天夜里,我穿过客厅去刷牙,看到月光落在墙上、抚过水壶,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凝望,像一块磁铁被吸铁石牢牢吸住。我看着水壶上暗哑的光,仿佛看到它重新回到姥爷身上。

发起总攻前夜的最后一场作战动员中,姥爷抱着枪,曲着腿,在涌动的月光下皱紧眉头,和队伍中所有人一样严阵以待。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秋虫唧唧的叫声愈发嘹亮。在那个十分安静的秋夜,姥爷知道,一场战斗就要打响。那是1949年10月2日夜晚,宁波北仑的穿山半岛。夜行军时,年轻得一塌糊涂的姥爷背着水壶,像一棵灌满了浆汁的茅草。月光清瘦,照耀出姥爷同样清瘦的影子,隔着七十年的时空,我在行军队列的路边仿佛与他相望。

我看着这位比我还年轻得多的解放军战士说,金向东同志,你好。姥爷不经意回望,向我匆匆地笑了一下说,支奕同志,你好。我说,我是你以后的外孙女,我是一名警察。他笑了,说,那让我先打完这一仗,再见。

队列很长。那就请允许我替我大步流星的姥爷说几句吧,行军如此匆忙,他没有办法停一停:

我叫金向东,出生于1927年11月,我的老家在河北东光县王家桥村。20岁那年,我放下锄头加入民兵,在村里入了党。6个月后,我入伍参加县委会通信班,当上了副班长。在这之前,我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现在我跟着部队一路南下,在穿山半岛,隔着浑浊的海水,遥望陌生的群岛。我突然发现,明天我就要乘木帆船,登上对面的金塘岛,与敌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想到这里,我就口干,拿水壶不停地喝水。

班长拖着一条瘸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不要紧张。班长44岁了,在老家有3个孩子。班长说,他老家的山坡上种满了柿子树,在往常,正是他的丫头小子围着他上山摘柿子的季节,那个最红最大的柿子他谁也不给,就留给他媳妇儿桂花吃。我看了一眼他那个被“三八大盖”打穿的脚骨,除此以外,基本上该在的都还长在他的身上。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紧张。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如果能平平安安地老死,那得是多大的幸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班长的运气,我更加不知道,我的生命在下一刻会丢在岛上,还是海里。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怕死还当什么人民解放军。

姥爷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有他月光下的人生,我也有我月光下的人生。历史上的金塘激战在一场暴雨中降临。那夜,姥爷的身上脸上布满了雨水,他踩着湿漉漉的破鞋,小腿肚的绑带上溅满了粗粝的泥点。那夜被雨水冲刷的月光,那么清明与激烈,凉薄与温情。月光抚摸姥爷滚烫的灵魂,抚摸他奋勇杀敌、冲锋陷阵的身影,和那把墨绿色的行军水壶。我分明听到天上的号角,分明看到姥爷的青春。10月4日拂晓,解放金塘岛南半部后,姥爷和战友冒着暴雨继续向纵深推进。我无法想象,当胜利再一次来临,一身血污的姥爷背着同样伤痕累累的水壶,把班长送上担架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把姥爷的水壶拿下来,放在书桌上,怀想着激战金塘的那场滂沱大雨。雨中的月光经过嘹亮的军号,经过机枪猩红的火舌,经过姥爷嘶声力竭的呐喊,经过战场上奔跑与晃动的人影。然后,我果然看到月光来了。月光偷袭我的小屋,月光经过了水壶,我听到了一声遥远的歌唱,那是姥爷唱响的青春之歌。

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我和同事又一次走到海边巡逻时,忽然看到一位老军人。他的背有点驼了,这让他的那件旧军衣看上去显得有些宽大,在他的左胸上方,挂着两排醒目的奖章,那是他的荣光与信仰。老军人拄着拐,颤巍巍地朝我走来,脑门上稀疏的白发在月光下乱飞。我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终于看清他饱经风霜的脸,在那个瞬间,我忽然难以控制情绪,眨巴着眼睛不让眼泪滚落。我向老军人站定,十分庄重地敬了一个礼,说,金向东同志,你好。

姥爷笑了一下,用暗哑的嗓声说,支奕同志,你好。在夜色中他慢慢地把手举到发际,向我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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