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华届
秋分过后,俞忠诚结束长达1个多月的出差回到家乡。此时,他的内心五味杂陈:欣慰的是,父亲手上遗留的那起命案积案终于破了,当年那个用猎铳打死邻居的老头被抓捕归案;遗憾的是,这个消息他只能到父亲的坟头上禀告了。
俞忠诚是送走父亲后出差的。入殓前,他郑重地将一枚崭新的党员徽章别在父亲的胸前。这是老民警俞永亮的最爱。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老俞几乎可以忘记一切,惟独不会忘记的是——每天伸出颤悠悠的手,摸一摸那枚党员徽章在不在胸前。这一动作,总会不停地重复着。
“爸,你老摸它干啥?”“啊,啥?……共产党啊!”俞忠诚每次回家探望,看到父亲胸前这枚闪亮的党员徽章,总会忍不住地问。“爸,你每天老戴着这干吗?”“啊?……共产党好啊,这都不知道!”问得多了,老俞就会生气。
“你爸这个怪老头!”在旁照料的母亲颇为不满:“脑子都浆糊一样了,还就念叨着这个党员徽章!”
有一次,老俞双手摸索着要把党员徽章别在衣服上。谁料,党员徽章非但没别上,还把自己的手指头和胸前一块肉挑得血肉模糊,一家人为此心疼不已。
“连亲儿子都不认得了,还整天就知道摸这个党员徽章!”母亲无法理解,俞忠诚也想不明白。看到终日躺在床上的父亲,家人无计可施。“就让他有点念想吧!有这点念想说明老爸还活着。”母亲听了,几颗浊泪又无声地滴落下来。
“爸,你几岁入党的?”“啊,啥?……入党?……唉,记不得喽……”俞忠诚每次都会问父亲人生阶段的几个重要年份。前些年,老俞还能正确地对答如流,但自从被阿尔兹海默症侵袭,那些原本深刻的记忆逐渐地模糊、消散。
老俞发出那声哀叹的时候,俞忠诚明显感到父亲脸上的那种落寞神情。“我19岁参军、23岁入党,在部队还是特等射手呢!”“我当了民警抓过百来个毛贼,拿过三等功呢!”这是父亲早年的自豪回忆,洪亮的声音时常在俞忠诚的耳边回响。
俞忠诚喜欢翻看父亲的抽屉,里面藏着很多宝贝。年代久的有毛主席像章、特等射手勋章、各类获奖证书;时间近一点的有在党五十周年纪念章、一沓手写的自编歌词等。歌词是用信纸写的,一共21张。“嗨,今天我要把歌唱哎,没有党来,就没有我”“感谢党啊,给了我们幸福的生活”……俞忠诚的脑海里便浮现出老俞拿着歌词,在一家人面前放声歌唱的情景——那是前些年每个年三十家里铁打的晚会节目。歌词的每个字都写得很有劲,像是用刻笔刻出来的;老俞的歌唱也很投入,那歌声可以在小区里传得很远。
“要不是共产党,我早就被饿死了!”儿时的老俞饱受生活折磨,小学只上了三年便辍学当了放牛娃。长大后经一位老红军推荐当上军人,终于掀开生活的新篇章。
青年时期的老俞非常拼命。在部队,他表现出色,入了党提了干,连年获奖。退伍转业,俞永亮进了一家煤矿,在地下几百米的坑道内挖煤。一次,他和工友们坐运煤车出工,煤车行至一陡坡处突然刹车失灵。老俞一个翻身跳出飞快行驶的煤车,抄起一根支撑木塞到车底下,7名工友得救。但他自己在跳车的一瞬间头撞到了山石,造成颅骨骨折、颅内血肿。
后来到了派出所工作的老俞又添了一处伤。有次在山区里抓逃犯,他从高涯上跳下,把逃犯死死地压在身下。但抓捕成功的代价却是3节腰椎骨折!老伴骂他傻,他说:“我的一切都是国家给的,就是搭上命也愿意!”
退休后的老俞,最喜欢胸前别着党员徽章,到公园里听别的老头老太吹吹拉拉唱红歌。有一年盛夏,正是午后骄阳最毒的时候。老俞在去公园的弄堂里晕倒了,胸前的党员徽章正好把阳光反射出来,投到一个快递小哥的眼里。老俞得救了。自那以后,家人慢慢觉察到,他的记性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俞忠诚这才想起来一件事:父亲曾几次谈起,自己这辈子连一次飞机也没坐过,单位里很多次出差,他都选择坐火车,说要给国家省点钱。俞忠诚自己也是连续十多年没有请过年休假了,于是计划着早日带上父亲坐趟飞机、旅个游,哪料计划一再落空。
父亲最终没能实现坐飞机的愿望。惟有那枚党员徽章,在有意无意中,成为了他全部的念想。